編者按:談及長沙明代的考古發現,最重要的要數2011年在東牌樓區域發現的明代藩王府建筑基址。
明朝初年,潭王朱梓、谷王朱穗、襄王朱瞻墡、吉王朱見浚先后就藩長沙,長沙城內出現了藩王府。潭王、谷王、襄王就藩的時間較短,唯有吉王一脈沿襲七代直到明末。
1477年,吉王朱見浚就藩長沙后,仿照“紫禁城”,花了四年時間打造了規模宏大的吉王府。王府占據了長沙城“十之七八”的面積,有城門4座,儼然是一座“城中之城”。至今長沙城內不少街巷名,如東牌樓、西牌樓、藩正街、藩后街等,都是沿襲原來藩王府的舊稱。(關于明代藩王府基址考古發現的更多信息,可查看“城市記憶”之前發布的《一座藩王府,半個長沙城》一文。)
當然,長沙的明朝考古發現并不僅限藩王府,還有明城墻、明王陵等等,種種歷史遺跡透露出的政治、文化、經濟背景,為我們勾勒了一個遠去王朝的輪廓。
明代初年,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一場大修城墻(包括長城)的城建活動。修建城墻的材料,不同于以往朝代常用的夯土加部分磚石,而是大規模采用青磚條石,以至于今天華夏大地上遺留的城墻,大部分都是明代的遺存。
之所以開展這項工程的原因有兩項。一是蒙古人依仗鐵騎建立元朝,而城墻對鐵騎進攻有礙,在定鼎中原后,元朝并不熱衷修筑各地的城墻,反而進行拆毀;二是元末明初之際,新出現了用于戰爭的火炮,對城池的防御保衛有了更高的要求。
長沙城也不例外。明代初年,長沙城經過了一次大規模的修葺,城墻外側改造為磚石結構,城基全部為大型條石,石基以上用大青磚砌成,上下完固,城外護城河也進行了拓寬。同時將長沙城東線移至瀏城橋——鳳凰臺——天心閣一線,將此線的高亢地勢納入城內,以增強居高臨下的軍事攻防能力。
長沙城各時期城址范圍示意圖。拍攝|徐媛媛
近年來,在長沙境內也多次發現明清城墻的遺址:
1999年,在八一橋北小吳門金帆大廈工地發現明清時期長沙東城墻基礎;
2012年,在中山西路和潮宗街之間的萬達工地發現五代、宋元、明清時期長沙古城城址;
2013年,在坡子街華遠華中心工地發現五代、宋、明清時期城址……
坡子街華遠華中心工地發掘出的明城墻。供圖|牧野
這些城墻遺址的發現,有的是轟動一時的熱議新聞,有的默默無聞,少有人知。無論關注度如何,它們都是明王朝在長沙城留下的印記。
“解密”跳馬明王陵
長沙市往南幾十公里,是長沙縣跳馬鎮附近一連串的山峰,關于大明長沙王陵的諸多密碼,就深埋此間地下。
宋代吸取唐朝藩鎮割據的教訓,所封的藩王只是個名頭,并不需要實際就藩。而朱元璋認為,這種做法使皇室孤立,大難來臨時,沒有藩王的支撐。于是,朱元璋在建立明朝后,恢復了漢代后就幾乎絕跡的實土藩封,不過明代藩王已經沒有了西漢諸侯王的行政管轄權。
明代“長沙王”只是一個籠統的稱呼。前文提到,在長沙的藩王有四個世系:潭王、谷王、襄王和吉王。其它三王都是曇花一現,只有吉王傳續最久。直到明末,張獻忠攻入湖南,放火燒了吉王府,最后一代吉王就此退出歷史舞臺。跳馬的明王陵,實際就是吉王世系的王陵。
明代藩王年表。供圖|牧野
關于明長沙王陵的位置,《長沙府志》記載得非常詳細:“吉簡王墓,在關山。吉悼王墓,在關山。吉定王墓,在鎮南山。吉端王墓,在大智山。吉莊王墓,在關山。吉宣王墓,在鳳凰山。吉憲王墓,在鐘祥山。”
但是,這些山現在僅存名字,如今沒人知道具體在哪里。跳馬一帶是一片丘陵夾雜著盆地的特殊地形,平均海拔約200米的山脈延綿不斷,連當地人面對這些古老的山名也只能說“就是這一帶”。
跳馬一帶的山脈。供圖|牧野
讓“就是這一帶”確鑿無疑的,是陸續不停的“偶然發現”。五、六十年代,是中國農村修水庫的一個高潮時期。跳馬一帶的農民在修水庫時,挖出了兩塊石碑,其中一塊刻著龍紋和云紋,還有篆書“大明吉簡王墓志”。這兩塊石碑,一個是墓志銘的志蓋,另一塊則是志石,用小字介紹墓主的生平功績,可惜的是,上面大部分文字已經漫滅不清。
吉簡王墓志。供圖|牧野
但這件極為重要的文物并沒有引起相關部門的重視,它被一個村民用來砌墻了。不僅如此,王陵的許多石門、青磚也被用作建水庫的材料。此外,還有一些石碑放在鄉鎮衛生院,當桌子的,修氨水池的,一切“物盡其用”。
直到新世紀初,這里的村民仍能在建房子、修路基時挖出“可用”的材料。有一年,村里修公路挖出了一座有拱形青石磚的墓葬,墓里有一塊方形壙志,刻著“大明吉世妃饒氏壙志”,證明這是吉王妃的陵墓。除了歷代吉王外,王室成員如王妃、王子以及近臣等也會葬在明王陵里。家住附近的彭娭毑和丈夫鉆進墓里,拖出了兩塊青石板和一些青石磚——青石板做了水井蓋和溝渠蓋,青石磚則成為廚房的門洞。
僅僅彭娭毑家,就出土了不止一座這樣的王室陵墓。有一年,彭娭毑的丈夫想把父親的墓修整一番,沒想到,動土后發現,地下不僅埋著自家的祖宗,還有大明朝長沙王室的“祖宗”。許多青磚和一塊方形石碑被帶了出來,這也是一塊墓志,上面刻著:明吉王太子墓。
頻繁的文物出土,讓文物部門最終下決心搞清楚明長沙王陵的分布。2008年5月,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期間,長沙市文物部門在這里馬不停蹄地忙了幾個月,判斷在彭娭毑家附近,至少葬著三名明長沙王室成員:一位王、一位王妃,還有一位3歲早夭的王太子。
這些墓葬多為券頂結構,青石磚塊構成,前方豎立石龜馱負的墓碑(霸下),兩側排列石人石馬。陵園四周有界墻,同一代的王、后、妃及近臣、近親在同一陵園內。王陵區范圍內還發現有土筑城墻和夯筑基址,可能這里曾駐有軍隊,守護王陵。
“三教合流”與人殉制度
在吉王之前的潭王、谷王、襄王,或因非正常死亡,或因改封異地,沒有埋葬于長沙。但是他們中也有人就藩長沙時早早為身后事進行了安排,只是后來沒有用上。
2005年4月,在湖南某職業學院望城縣螞蟻山新校區的工地上,挖出了一座大型古墓。這里位于湘江西岸支流靳江河北側,東部和南部為湘江和靳江沖積形成的一塊高地,墓穴就在螞蟻山的正中間。
張妙壽墓全景。圖源|網絡
墓室用青磚層層壘砌,墓室兩側有豎墻,共有13層。豎墻的材料是松香磚——用碎石英顆粒、沙子、松香等組合在一起制造而成的磚,這種磚打磨得非常光滑,將前、后兩個墓室包裹在其中,非常堅固、光滑,可以防水、防潮、防腐,還可以防盜墓。但在下葬百年后,這座墓就被盜走了最值錢的寶物,只剩下諸如佛經、剪刀、梳子、木簪、瑪瑙、銀幣等不起眼的物品。
這樣的規格,應該是一座藩王級別的墓葬。但墓主卻不是藩王,也不是王妃或其他宗室,而是谷王的乳母張妙壽。保存下來的墓志銘記載了墓主的生平:張妙壽,洪武十二年(1379)入皇宮,卒于永樂十一年(1413),享年70歲。自入宮至離世,一直伴隨谷王,谷王封長沙,她也隨之而來,并在長沙逝世。
專家推測,這座墓本來應該是谷王給自己修建的,谷王與乳母感情很深,把她視作親生母親,于是破格乃至僭越把她葬在王室陵墓中。但谷王本人后來卻因為謀反被貶為庶人,再也沒資格以王禮入葬。
張妙壽的墓中,出土了大量宗教相關的文物。首先是一座覆缽式喇嘛塔,高1.56米。喇嘛塔一般為寺院地表建筑,放在墓里卻是極為罕見,這可能是墓主張老太太自身執拗的愿望吧。墓里還有一套金剛杵、金鈴等藏傳佛教法器。在墓道底部有一面銅鏡,也就是俗稱的“照妖鏡”,古人認為銅鏡能發光,具有鎮鬼降妖的功能。
喇嘛塔內藏有15冊經書,涉及《太上洞玄靈寶高上玉皇本行集經》《太上玉清無極總真文昌大洞仙經》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》《大佛頂首楞嚴經》等,書名及內容都用金粉抄寫,字體為正楷,應屬宮廷遺物,價值極高。
從這些經書和文物可以看出一個現象:張妙壽既信佛,又信道。這種信仰不專一的情況,其實源自明太祖朱元璋。朱元璋早年當和尚,接受的是佛家思想;后來加入紅巾軍,接觸的是道教思想;當了皇帝后,又認為治國還得靠儒家(教)。于是,他專門頒發了一部《三教論》,想融合三教,借佛道思想來輔助儒教,共同維護統治。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。這種“啥都信”的思想看來影響頗為深遠。
《一團和氣圖》,明成化帝朱見深創作的工筆人物畫,意在闡釋華夏自古儒釋道和平共處的和諧觀。圖源|網絡
埋葬在這座墓里的除了張妙壽,還有另外兩具女性尸骨。經鑒定,這兩位女子年齡都很小,約20歲左右,而且都是中毒而死。綜合這些因素,專家推測,這兩名可憐的女孩子,是為張妙壽殉葬的。這直指明代恢復的一項殘忍制度——人殉。
人殉這種源自奴隸社會的制度,在春秋時期就已經受人詬病了,秦朝之后,基本以木偶代替了人殉。然而朱元璋即位后,重新恢復了這項殘酷的制度。太子朱標死后,朱元璋下令讓太子的一些嬪妃殉葬;朱元璋死后,也有大量妃嬪宮女殉葬。而張妙壽作為一個乳母,居然也執行了皇室成員才有的殉葬禮節,可以想見,人殉制度造成多少無辜女子被迫失去生命。
參考資料:
1、吳雯芳,《沉睡的明王陵》,瀟湘晨報,2016年9月3日;
2、黃樸華,《湖南望城螞蟻山明墓的特殊現象及相關問題研究》,《文物》2007年合刊;
3、徐海瑞,《螞蟻山古墓墓主疑為谷王乳母》,瀟湘晨報,2005年9月7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