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北京下放來的臭老九講外面的故事∨郝幸福很少回家,郝屠夫對這點是很有些看法的,話到激動處對著婆娘雙手一攤:“回來噠就本本分分灑,還要拽一口幺子‘長沙里手’腔。”教授走了,劉工、丁長福也走了。
文/賀大明
“娘札腦殼,接連滾十幾札晚班,是人都吃不消!”郝幸福操一口夾生的長沙普通話,隨著一群打情罵俏的堂客們走出建湘瓷廠的車間。廠區的街面沒有路燈,不一會就被濃濃的夜色吞噬得無影無蹤。
已是凌晨2點,起霧了,白茫茫挾著絲絲寒意。從廠大門到伍家嶺十字路口就百十來步路,放浪的嬉笑聲逐一散去,疲憊的夜班師傅各自東西。
清朝年間長沙城周邊筑有城墻,天心閣、小吳門是那個時候一南一北的城門樓子。北城墻外有條人工開掘的護城河,即便河。民國初年,拆除城墻,修筑粵漢鐵路,鐵路東側辟有一條簡易街道,俗稱“便河邊”。街兩邊是低矮破爛的房屋,這里的住戶大多是從湘鄉那邊遷徙過來,貧困且無一技專長,靠拖板車、挑土、砍蓮子、洗塑料、糊火柴盒維系生計。
解放那年其父親郝屠夫挑擔籮筐,懵懵懂懂地從湘鄉來到長沙,是鄉鄰們幫他在便河邊搭建了一個窩棚。隔年屠夫婆娘生下一個男孩,郝屠夫說:“平安是福,就叫伢兒‘幸?!?!”便河邊的南端接展覽館路(現營盤路),對街是長沙市一中圍墻,往東是展覽館、出版社,北向出口是湖南體委和東風廣場,全長約一公里。
郝幸福是在清水塘小學發的蒙,班上同學多是一中、展覽館、出版社的子弟。與這些孩子在一起,郝幸??傆X得與自己的鄉鄰有太多的不同。郝幸福有些好奇,并嘗試著小心走近。1987年長沙地圖中的建湘瓷廠
為了給兒子謀一份上得臺面的工作,郝屠夫還真是舍得血本。那年月肉是要憑票供應的,每人每月半斤,好在郝屠夫還有點其它腳路,隔三差五都要用根草繩子捆半斤索索利利的五花肉,送到坡上王干部家。王家在便河邊是出了名的大戶,在市里面是有些來頭的,講出來還真的有點嚇人。
黃昏邊上,王干部正好躺在門前的搖椅上,右手把著有些年代感的紫砂壺,慢悠悠地搖啊搖的。坡下的人望著坡上的王家,總會生出一種由衷的景仰。
郝屠夫提著豬肉輕手輕腳地走到王干部面前,“啊、啊,來了”,王干部揚了揚手中的紫砂壺算是打了招呼。一般鄉鄰的這些“小動作”王干部是不稀罕答理的,但郝屠夫幾年下來的堅持又另是一說。
終于有一天郝屠夫又來到王干部家,這一次王干部反常地揚起手中的信封,郝屠夫立馬戰戰兢兢地接過去:“哎呀呀,咯何是要得哩。”是招工通知單,郝屠夫一再作揖感謝,王干部只是大度地揮揮手以示回應。
很快郝幸福成了公家人,招工到了建湘瓷廠,消息迅速地傳播開來?!肮怨?,下不得地咧,端的還是省里的飯碗!”便河邊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都在奔走相告。
作為國營企業的建湘瓷廠當年在長沙可是下不得地,職工就有二千多號人,設有:原料、成型、燒成、貼花、維修等8個車間。郝幸福分到二車間即成型車間當學徒。這是一個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工種,郝幸福又有意無意地干著一些勤雜工的活計。時間一久閑話就接著來了:“咯就有味啦,人手咯樣緊張,又來了一個‘打雜’的。”“還用講,肯定是開后門的啵?”這都是別人背后的議論,話傳到耳朵里,郝幸福只當是沒聽見。粗坯工序
其實,那年月就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年代,人們沒有志向,沒有目標,也沒有追求。大家都在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,郝幸福只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。建湘瓷廠大門有一條通往廠區的主干道,一車間就正對著主干道上,車間的墻面上依稀有幾個斗大的標語:“400萬看漲!”字跡的顏色已經褪落,看樣子有些年月了。這是早幾年一條激勵全廠上下的標語口號,為國創收400萬!活動的發起人就是當時的沈副廠長,如今卻作為資產階級的代理人被打倒,下放到車間做工人了。窯工
郝幸福初次見到沈廠長是在開窯的現場?!伴_窯”是窯工們狂歡的節日,1400多度的高溫,歷經好幾個日日夜夜的燒結,所有的辛勞付出,此刻是賭底見真章的時候了。
食堂降溫的綠豆汁、汽水來了,保健站醫務人員整裝待發。
停爐熄火之后,大功率風機轟隆隆地強力降溫。師傅們披上厚厚的石棉圍腰,當窯爐還閃爍著紅色光暈,窯頭一聲令下,就像飛蛾撲燈一樣,窯工們迫不急待的沖了進去。
這是一種以命相搏爺們的行徑。窯工們卻耍弄得如此瘋狂。尤其有女工們圍攏過來,那沙啞的號子聲也隨即喊起:“哥哥來開窯喲,妹妹來加油,嗨兒喲,嗨兒喲.....”葷的、素的都上來了,引得一陣陣掌聲。開窯是賭底見真章的時刻
沈廠長40來歲,個子不高,一副地道的窯工模樣,“吭喲吭喲”喊著號子,踩著馬步,一點也不輸給年輕人。雖身處逆境卻高興著窯工們的高興,快樂著窯工們的快樂。
閑時郝幸福與沈廠長有過幾次交談,因為年輕,還無法跟上廠長的思路和節奏,但每次談話都給他很大的觸動,他感受到沈廠長的氣度與格局。
文革結束之后,沈廠長調任市經委主任,分管全市的工礦企業。9年后郝幸福中山大學畢業,分到市里,報到那天居然是安排在市經委,機緣巧合,郝幸福又成了沈主任的屬下。入夜風聲漸起,前屋是收荒貨的滿爹,廢書舊報紙,玻璃瓶子,壇壇罐罐的堆爛一院子。一夜乒乒乓乓,大風把堆碼的廢品吹散一地。
剛剛想瞇一下眼睛,這邊細姑子家的雞又叫了,雞窩就搭在郝幸福的窗子底下,每天的公雞打鳴還另說,那雞屎味硬是逼得郝幸福從來就沒敢開過窗戶。細姑老公死得早,除了幫人洗衣漿衫之外,這幾只下蛋的老母雞就看得特別精貴。
低矮破舊的房屋,臟亂無序的環境是便河邊給人的第一感覺。
長期以來郝幸福就少了些鄉鄰們的親近感。他在想:人是可以有很多種活法,我也可以找到適合自已的那一種!
那天,墻上的掛鐘剛敲過11下,“大貿易”就若無其事地出現在粗坯班組,朝郝幸福悄悄地給了一個暗示,一臉奸笑。郝幸福立馬會意的點點頭。
入夜,整個廠子都漸漸地靜寂下來,真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。從窯爐車間竄出兩條黑影,身手敏捷地貼著墻角移動,嗖的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兩條黑影貓著腰,摸索著前進。“嗨,找到了嗎?”“急什么?”
車間里黑漆漆的,辨認貼過花紙的成品與白瓷坯的區別全靠手指的觸摸。這要非常精細、成穩的感知能力,非一般人可為。而郝幸福就常常吹噓自己有手感好的“特異功能”。果真,三兩下便有聲音傳來:“燒好的成品全在這邊?!?/span>半成品庫房
大貿易正準備起身挪動,突然,“咣”的一聲。“不好,難不還有同道中人?”“噓,是我。”大貿易輕聲回應,“留點神灑,差一點命都沒得噠?!?/span>
郝幸福很忌諱“偷”這個字,反復強調只是拿幾件瓷器“玩玩”。其實真正讓他們興奮的是行動謀劃、實施的整個過程。在一個文化生活極其匱乏的年代,只有這種驚險刺激才會讓他們如此的癡謎,并留下深刻的記憶。
“你們是不曉得,就和偵探電影一模一樣?!笔鲁芍?,郝幸福又和同年的師兄弟吹起牛來:“只要有一點響動,保衛科就立馬追殺過來,那架式真正嚇死人呢!”說著便不由得打了個尿噤。郝幸福很少回家,郝屠夫對這點是很有些看法的,話到激動處對著婆娘雙手一攤:“回來噠就本本分分灑,還要拽一口么子‘長沙里手’腔?!睔獾煤峦婪蛑绷R:“忘眼畜生?!毙腋D镏纼鹤拥男乃迹瑧灰痪溆苍挘骸澳憧┰蠔|西,伢崽子就只是心氣有點高,你至于嗎?”
這些年結識的人多了,眼界也開闊了,郝幸福想要放飛出去,但總歸只是想想而已,無論走到哪里,郝幸福終究還是“便河邊”的兒子。
今天的班前會有點嚴肅:“開會了,開會了。北京輕工部下放三十多位‘臭老九’,嗯嗯,是改造。我們班組分了3位,大家多留點神?!背砂嚅L停頓一下:“都是些書呆子,做不得么子事,能照顧就照顧一點?!背砂嚅L揮揮手,憨厚地笑笑,“散會。”
庫房的門外坐了三位北京下放干部,年級大點的那個五十來歲,大家叫他教授,慈眉善眼的,樣子有點“迂”;四十來歲的是工程師老劉;年輕的叫丁長福,北京外貿學院剛剛畢業,分到設計院,腳還沒落穩就跟著下放來了。
安排給他們的工作既輕松又輕閑,成班長說是以鍛煉為主。剛來第3天教授就盯上了粗坯成型機,說是機器實際上只是極其簡單的手工器械而已。成型車間粗坯工序
教授雙手跟著師傅們的操作比劃著,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說些什么,成班長寬厚地說:“老毛病又犯了,書呆子?!鞭D身腦殼搖的跟撥浪鼓一樣。其實大家都明白,從北京下放到基層,教授是真想為廠子出一把力,在生產現場才真正看到陶瓷生產居然是如此的落后。
剛畢業就下放到長沙,班組的師傅都認為丁長福太不值。工間休息,大家常圍坐在一起瞎聊天,平時丁長福話語不多,給人一種少言寡語的印像,但間或興起,同樣是山南海北,家國情懷。郝幸福最歡聽丁長福聊北京,講他們的學校,講一些他不知道的外面的事情。每一次郝幸福都聽得格外認真,因為每一次都有郝幸福感興趣的東西。
兩千多號職工,十五、六個車間科室,雖說同處一個廠子,見一次面也不太容易。如要捎搭一句口訊,會會朋友熟人,最便捷的方式是:呷中飯,去食堂。
12點的鐘聲剛一敲響,食堂十數個打飯窗口就像卡了秒表一樣,“刷”的一聲,齊整整的全部打開。每隊二、三十個人,隊伍緩慢的移動。賣飯的催排隊的快一點,排隊的卻放話:“又不是趕嗒剁腦殼,急什么?”
十幾支隊伍,聊天的、敲飯盆的、講黃段子的、動手動腳的,就像鄉鎮“逢七”的趕場,鬧翻了天。
打句良心講,湘瓷的食堂還真的不錯。中餐郝幸福一般會要一份一毛二的炒豬肝,再加一份九分錢的煎荷包蛋,打四兩米飯,總攏才二角一分錢,吃的蠻舒服。
丁長福好像沒有什么偏好,今天吃這個,明天點那個,很少見到重復。郝幸福剛吃到一半,丁長福就沒了:“怎么這么快,難得消化咧?!薄拔掖蛐【瓦@樣,我沒有味覺?!薄鞍?!太夸張了吧?!薄罢娴?,向毛主席保證?!倍¢L福盯著墻壁上的語錄,透著一臉的清純與誠實。
通常郝幸福習慣坐在靠墻的餐桌,餐桌對面墻是一塊紅底黃字的列寧語錄:“重要的是堅冰己經打破,航道已經疏通,方向己經指明?!泵鎸α袑幫镜慕陶d,每次吃飯的時候郝幸福都會多看幾眼,“堅冰”雖己打破,但“方向”又在哪兒呢?
又是半年過去,一紙調令,輕工部全體工程技術人員連同家屬一百多號人,浩浩蕩蕩的撤回北京。
教授走了,劉工、丁長福也走了。郝幸福心里空落落的,特別想念他們。
送走北京專家才幾個月,黃興路上,郝幸福偶見一“嬉皮士”與丁長福有幾分掛像。郝幸福分明記得,是他親自把教授和丁長福送上火車,并看著列車一路遠去。
郝幸福趕忙追上去,“哎呀,還真的是丁!”只是蓋一腦殼長頭發而已。迎上去就是一拳:“搞什么鬼名堂?怎么還在長沙?”丁長福始終笑而不答。原來經媒人介紹,丁長福認識了一個長沙妹子,他們還真的好上了。曾經下放的傷心之地竟然成全了丁長福一段美好姻緣。一點口風都沒透露,真是“潛伏”得太深。
兩年后,丁長福調回長沙,在國際旅行社供職。至今和郝幸福還保持著往來。“到底聽哪個的?光腦殼你少講兩句會死人呀!”成班長發火了,這是上班前的政治學習時間。大家收住話尾,老班長的面子終究是要給的。
柳胖子又重新拿起報紙:“1977年9月,教育部在北京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,決定恢復已經停止了11年的全國高等院校招生考試,以統一考試、擇優錄取的方式選拔人才上大學.....”
半個小時的班前會散了,誰也不會在意讀報的內容,郝幸福卻記住了這條訊息,或許這將是自己人生的一次重要轉機。
郝幸福回家的時間更少了,郝屠夫現在是罵都懶得罵了。“想來就來,想去就去,把家就當作住旅館一樣,我就當是沒得咯札崽?!碑數臒o法了解郝幸福此刻的心思,咯都是一時情急說的氣話,當不得真。
1977年的12月11日,人們依舊在焦躁與期待中無所事事的打發著日子,一切與平時沒有什么兩樣。此刻郝幸福與全國570萬考生一同走進考場,開始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殊死一搏。1977年,570萬人參加高考,錄取人數27萬,錄取率4.8(%)
“叮當叮當?!泵刻煜挛?點,郵遞員“眼鏡”都要慢悠悠的從南端的巷口駛進來:“有書信報紙呵!”“呵”字拉得悠長,連北頭的巷口子都聽得到。這一次“眼鏡”一反常態,推著單車一路小跑:“中了中了,郝幸福被中山大學錄取了....!”
這在便河邊是件天大的事情,整條街都炸翻了鍋。在四鄰的幫助下,郝屠夫屋門前擺放著4張方桌,放滿了瓜子、糖果、香煙、茶水?!昂碌补玻 钡老驳娜艘粨芙又粨?,一時間大家都相約改了口風,郝爹長郝爹短的叫個不停。
郝屠夫很是高興,逢人就遞煙作揖:“老子早就講過,我屋里郝幸福是文曲星投胎,不是凡人?!焙峦婪蚺1频煤?,一臉漲得通紅,胸脯拍得山響。
從這一刻起,喊了幾十年的郝屠夫就不再是郝屠夫了,這讓他很不適應。郝屠夫婆娘倒是蠻明白事理:“你就燒高香吧,不搭幫幸福,只怕都沒得人睬理你?!?/span>
4點鐘郝幸福才剛剛下班,跟以往沒有兩樣,郝幸福淡定的推著單車走出廠門。
那年月的伍家嶺是市郊結合部,偏遠而又荒涼。出得廠門,左手是百貨店、照像館、飲食店,四五家小店鋪依次排開。對角馬路有幾家零星小菜店、日雜店、糧店、煤店及郵電所等等。
伍家嶺路口有“人民汽車公司”站點,坐9號線汽車,花6分錢車票,經潘家坪、糧食一倉庫、火車北站、湖南日報、松桂園下,回家就幾步路。
坐汽車固然方便,郝幸福卻寧愿單車出行。一條筆直的馬路,街面上人跡稀少,郝幸福數著日子,“這兩天錄取通知書也該要到了吧?”心里有事,單車也踩得飛快。
風呼呼的從他身邊掠過,這個時候郝幸福有一種預感,他所向往,并為之努力的“目標”已經就在前頭。一晃十多年過去。走出車站,藍天白云,十月是長沙最好的季節。接站的師傅來了:“直接去酒店?”“急么子啰,先找家粉店,嗦兩口米粉過過癮著?!?/span>
從外地回到長沙,先找家粉店,嗦兩口米粉過過癮,是長沙人的習慣。回到長沙,先找家粉店,嗦兩口米粉過過癮
2004年郝幸福調往廣州,這次來長沙是應邀參加一次學術研討會議。
中大畢業之后,郝幸福分到長沙經委,正趕上市里的國企改制,政府希望通過放權讓利、經營承包等激勵機制,讓僵死的企業煥發生機。但事與愿違,與計劃經濟切割,導致大多企業無法在市場中生存。
在經委工作期間,郝幸福沒日沒夜地跑廠礦,作調研,希望能切實的幫助企業解決一些實際問題。
在大多企業不景氣的情況下,與湘瓷廠毗鄰的湖南動力機廠卻是少有的幾個特例。繼X105系列柴油機被納入國家系列產品,6105Q-1型直噴柴油機,又獲國家抽檢高分,被評為省里的“明星企業”。
1996年初,郝幸福與同科室的小王一同去湖動,匯報情況的辦公室主任精明、豪放,他講述了這幾年廠里改革的情況,并著重介紹下半年準備加大投資,引進國外先進設備,籌備聯營分廠等重大舉措。
一次極其普通的調研,至始至終都彌漫著理想主義的激情。與會的干部員工信心滿滿,一副甩開膀子大干一場的派貌。這是近日來接收到最好的消息,郝幸福緊繃的心情也得到稍許放松。
臨近國慶,小王悄沒聲息的走進辦公室“唉!”嘆了口氣:“湖動也不行了!”掛一臉的愁容。傾刻間,打電話的,談話的,匯報情況的嘎然而止,辦公室一片愕然。
沉重的債務,設備老化,產品滯后……一系列的積壓的問題浮都現出來了,企業逐漸陷入特困境地。1996年下半年湖動宣布停產,不久,被納入國家政策性破產計劃,以出讓土地的方式籌集到改制及善后資金,2000多職工被接受安置。
湖動是這樣,湘瓷是這樣,拖配、長電、湖南工程機械廠何嘗又不是這樣?潮起潮落,這一時期呼啦啦又有多少長沙知名國企消失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呢?
身處這個崗位,郝幸福經歷了太多不愿意看到的事情。他就不明白了,國企改制應該是件好事,企業也表達了足夠的熱情,人們期待企業的華麗轉身為何總是以“出賣土地”告終?
郝幸福熟悉這些企業的工人,有的甚至還能叫得上名字,失業了,下崗了,想想都為他們悲涼。會議期間,郝幸福抽空去了一趟便河邊。沿展覽館路右轉,便河邊巷口高樓拔地凌空,巷子被擠壓得更加窄逼了。便河邊在周邊高樓的擠壓下顯得更加窄逼了
坡上的房子多被征購,坡下的老住戶也沒剩幾家了。巷子左手邊砌了一排圍墻,圍墻里面夯機隆隆,又是一家樓盤正在施工,照此下去,便河邊的消亡只是個時間問題。拍幾張照片留個念想,今后怕是難得再見到了。便河邊
出便河邊,有9路公交車徐徐駛來,索性去一趟伍家嶺。舊地重游,郝幸福想看看現在的建湘瓷廠到底是個什么模樣。縱橫交錯的伍家嶺立交橋
在伍家嶺南(公交站)下車,走進迷宮一樣的立交橋下,郝幸福轉悠了半天,橋下有幾位健身的中年人,“師傅,請問原來的老建湘瓷廠,不知怎么走?”“哦,你是問湘瓷?筆直,上嗒那扎坡再轉左手。”一路問了幾個人,大家似乎都很熟悉。
迎面有美女走來,遙手一指:“那兩棟在建的樓盤就是建湘瓷廠啦!”接著又補一句:“后面那幾棟也是湘瓷的咧。”原湘瓷的地面上又有二座高樓拔地而起
現今湘瓷的實際存在就是幾棟破舊職工家屬房,靜寂有一點陰冷,仿佛停滯在歲月的盡頭,時間在這里凝固了。陳舊的湘瓷職工宿舍,對街是原來的廠區,地產商正在開發新的樓盤
小區過道有一桌牌局,多是湘瓷原職工及家屬。郝幸福有一句沒一句與他們扯起了閑篇,莊家舉起牌狠狠地甩下去:“三k帶二……咯如今,做生意沒得錢,找個工作沒技術,咯日子何得好過著?!?/span>
站著的老一點的師傅雙手直搖晃:“我就搞不清白 ,一札咯樣好的廠子,兩三千號職工。沒得銷路可以找銷路,式樣老套可以找高手設計,硬是生生的被搞垮嗒,到現在我還想不通。”老師傅話一出口,觸動大家最柔軟的痛處,一時大家無語,半響沒得回聲。巷口牌桌上有一老者,似是郝幸福昔日同事,不敢相認。
湘瓷倒閉之后,大多職工從事些保安、勤雜、環衛方面的工作,活泛點的靠開摩的、送外賣養家糊口。盡管大家有一肚子牢騷,卻始終樂觀通達。坐在牌桌上一個個笑呵呵的,看似相當快活。建湘醫院原為建湘瓷廠保健站,湘瓷倒閉之后,由留任醫衛人員傳承至今
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:從熟悉湘瓷的路人,從廠區在建的高樓,從仍然堅守的“建湘醫院”,從“湘瓷”宿舍的棟牌.....一個倒閉了20年的企業,郝幸福總是覺得它的魂魄還在。
想打聽老班長成師傅的情況,幾次話到嘴邊,還是沒有開口,郝幸福終究是不敢面對。
會議散了,又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。每一次的告別,都容易帶些傷感。原來熟悉的陌生了,原來親近的也不敢相認了。在一次次揮手告別中,郝幸福依然感念日漸淡薄的溫情。*本文由城市記憶CityMemory獨家發布,作者 | 賀大明,編輯 | 明明,圖源網絡。